我那时候当真是天真的很，只是沉迷于自己的儿女情长之中，就连顾寒的情绪已经到达了那样一种无法掩饰的境地也没有感觉的出来。
我还记得那一日，巫王告诉我，这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是有两面性的，既然生而为人，便要承担得住一些无奈，人有取舍，他自论顾寒在取舍的这一方面要高于所有人，那么叶韶你呢？
这是当时巫王抛给我的问题，我以为他抛给我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面想着的是让我不再放纵萃玉的所作所为，只是，那时候，我不知道的是，他另有所指。
我那时候也当真是心软的很，总是觉着萃玉跟了我走过了太多大风大浪，也算是个忠仆了，不管如何说，也算是从未害过我的，因而对她也算是格外宽容。
那一日回到房间之后，我想着巫王的话，开始整宿整宿的睡不着觉，我那时候只是知道前面会有一场很大的风浪在等着我，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所谓的一场风浪，会让最终的我一无所有。
那一月的槐花算是那一年开的最好的，我坐在槐花树下面，看着树上的花瓣一瓣一瓣的落在湿润的泥土地上，最终零落成泥。像是那些年的富贵荣华，最终不过是烈火烹油。
顾寒从那以后的几天内再也没有同我说一句话，等到他开始跟我说话的时候，已经是韦钰传召我们夫妇进京的时候了，而其实，不仅仅是我们夫妇，还有我那一直让我看不懂的十四叔。
“其实，十四爷如今也不再是从前的十四爷了，公主与十四爷血浓于水，若是肯为十四爷所用，将来也必定是可以护住公主一世长宁的。”
萃玉缓慢而又悠长的言语飘进了我的耳畔，每一句都像是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里。离国破家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几年为了避嫌，萃玉从来没有一次唤我公主，也没有一次那样明显的将心偏在十四叔的身上。
我虽然愚笨，但确确实实也是从刀光剑影里面走出来的，我不是个傻子，从来不是。
我当然知道如今跟着十四叔或许会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如今这条路早就不那么好走了，饶是经历了这两年的冷遇，有些东西我也是始终没有分辨的清。我总是想着，或许顾寒是有苦衷的，或许有那么一日，顾寒会回头看一眼我，我也总是想着，有那么一天，我与顾寒会过着平凡夫妻的生活，恩爱相加。
很是可笑的想法，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刀光剑影以后，来自一个国破家亡的人的心声，竟然还是如此的不堪。
“等一会儿进了宫之后，你尽量不要说话。韦帝问你什么你便说些什么，叶韶，你须记住，如今你是臣，他是君。”
这最后一句话，顾寒说的格外的重。
自古君臣之分，便是如此。
“韦钰素来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哪怕我什么都不说，便也是说什么错什么，这早就不是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问题了。”我摇了摇头，扯着唇角颇有些无奈。
顾寒却是微微笑了一下，眼底里面满是深潭，“你可还记得当年的凤凰台么?”
马车之上，他俊毅的眉目里面满是我看不懂的意味，他凑近我的脸庞，半眯着眼睛，这一声格外的低哑。
我当时的心里猛的一颤，饶是我再过痴傻，也明白顾寒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这个所谓的凤凰台，韦钰也不知道是虎视眈眈了我多少年，他不除掉我，也并不是因为我处在偏远之地，而是因为我身上流着的是打开凤凰台的血，只有我的血能够打开凤凰台一统天下的秘密。
我半眯着眼睛看着顾寒，心里面感觉到了深深地寒凉之意。
马车被猛地撞击了一下，车顶之上的穗子都开始被震得乱颤。我和顾寒都被这猛地一颤惊讶到，我努力的抓住旁边的小木柱才不至于摔倒。
“怎么了刚刚？”顾寒满脸阴郁，他掀开马车的轿帘，声音低沉。
马车夫的声音有些颤抖，“是我们的马车刚刚同叶先生的马车撞了一遭。”
“叶先生？”顾寒喃喃的重复了一遍，他把目光转向了我，半眯着的眸子里面满是那个时候的我唯一能够看懂的深邃。
这个马车夫口中的叶先生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十四叔，这个在别人面前始终风度翩翩，却因为当年摔残了一条腿只能够隐退的十四叔才是最大的包藏祸心的人。
他当真算是野心天下的最好解释。
我闭了闭眼睛，并不想要与他有什么牵扯，我以为顾寒同我一样，与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然而事实上不是这样，我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顾寒竟然会就那样拉着我下去要跟十四叔见上一面。
饶是我心里面百般的不情愿，最后那一面也还是见着了。
我的十四叔还是我当年的那个十四叔，同样的一张脸，还是那般的俊朗，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一般，除了那条残缺的腿以外，已经年过四十的他看上去竟然还是像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只是岁月终究是一把刀子，纵然不能将一个人的脸磨琢，也是可以将一个人的心思磨琢的细细腻腻，不消几年的岁月，便会转换成为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阿韶，你瘦了，你这个样子，让十四叔多么的心疼。”他笑意吟吟的看着我，仿佛目光里面满是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的慈爱，若不是这些日子萃玉一直有意无意的暗示我明示我投靠他，我还险些就真的信了他表里不一的样子。
“阿韶是瘦了，荆北寒凉，阿韶一直思亲，这思着思着便瘦了。”见我不曾答我十四叔的话，顾寒便来接了这茬。他看着十四叔，唇角也满是与十四叔相同的笑意。
有那么一刻，我看着顾寒，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这样的虚与委蛇是我从来不喜欢的，我开始渐渐地觉得欢喜，欢喜顾寒在我的面前都是真实的，欢喜他不对我笑是因为他在我面前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不含有半点虚假的人。
“十四叔倒是同以前一样，还是那般的潇洒俊逸，不减当年风采……就连一贯的做事风格也不曾改变。”我扯着唇角冷笑道，心里面到底是没有办法释怀他安插着萃玉在我身边的事情，这么多年了，他终究还是没有死了那条想要一统天下的心思。
兴许是我的冷嘲热讽太过明显，顾寒下意识的在背后扯了扯我的衣裳，对着十四叔淡笑道，“十四叔退隐于林的风格着实是适合我们效仿。”
十四叔笑，“顾侯隐居于荆北的心思才值得天下豪杰效仿。”
顾寒摇头，“无奈之举。”
十四叔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转而又回头示意身后的小厮将他匡扶上了车。
我和顾寒相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只是，我却不由得下意识的握紧了顾寒的手。
其实，那也是第一次我真正的感觉到了身后暗藏汹涌的到来。
凤凰台的那一宴当真是改变了太多，推翻了前朝坐上了皇位的韦钰就那样坐在高位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
顾寒在我的身边始终小心警惕的看着四周，我小心翼翼的饮着酒，透过酒杯反射出来的光依稀能够看见着宴会背后已经埋伏好的御林军。
“莫怕。”接杯换盏之间，顾寒这样对我说。
少有的温柔，却是让我感觉到了难言的安心。
我那时候整个人神经紧绷的很，并不怕自己就这么死在了这个凤凰台上，只是觉着若是当真就这样倒在了这里，自己的愚蠢也算是了结了，只是，到最后，愚笨了一生，有些东西，终究是不能如愿以偿，是很可惜的。
“早些年我便听闻顾侯夫人一曲云笙曾经舞动过整个凤凰台，不知今日可有眼福？”酒宴之上，一道厚重明朗的声音传来，韦钰之子韦绝的声音如同赫赫惊雷。
“是啊，朕也算是见着顾夫人长大的，当年凤凰台上一舞惊鸿，前臣见着的多，可惜如今的臣子却是不曾见过的，也不知顾夫人是否愿意给大家一舞……”
“是啊是啊。”
皇帝和皇子一开口，这底下的大臣便也连声应着。
我抿了抿唇，目光依稀能够扫到一旁顾寒已经僵硬了的神色。
他在桌子底下死死的摁住了我的手，示意我冷静，然而我比顾寒更清楚的是，那时候我除了答应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
我站了起来，目光对着的是恨我入骨的洛家丞相。
旁边则是我爱惜了多年的弟弟，霍远。
“即是陛下和二皇子开口，民妇岂有不从之礼。”我淡笑道，接过了一旁宫女递过来的舞袖，给了霍远以及顾寒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安心。
凤凰台上，我挥舞着舞袖，对面烛火摇曳，我仿佛回到了从前的那些年，那时候我还是这片土地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然而现在我却要面对血一般的刀光剑影。
我半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爱恨不清的顾寒，渴望置我于死地的洛家人以及韦氏一家，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觉得迷糊。
就在我转身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一根很长的细针从左上方射了过来，我下意识的知道自己怕是躲不了，便径直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却不曾想，只听得叮的一声，那根针弹了出去去，眼前是一道白光，出现在我面前的是霍远，在我微微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收拾了刀子跪在了韦钰的面前。
“带刀进殿，你该当何罪?”韦钰慢悠悠道。
“臣知罪。”
“你知何罪?”
“不臣之罪。”霍远垂眸，浓密的阴影里面是我看不懂的模样。
这一回一答之间却是丝毫不提及刚刚那个银针的事情。
我刚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抬头便看见了一旁顾寒警告的眼光。
他是怕我太过意气用事了，然而，面前这个被问罪的是我为数不多的亲人了，我又怎么能够舍得他。
向前面走了两步，我准备直接开口说些什么，却不曾想，就在还未开口的那一刻，太阳穴就被小小的实物击中了。
一瞬间的眩晕，我便就这样径直倒了下去。
……
……
我醒来的时候，霍远已经被抓了起来。
从皇宫里面出来，我已经回到了顾府之中。
萃玉告诉我，因为我晕倒的缘故，顾寒最终完好无损的将我从皇宫里面带了出来。而霍远则是因为救我的缘故被韦钰处置囚禁，小题大做要处死他，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要交给顾寒去处死他。
如此的离间之计，韦家人从来歹毒。
我闭了闭眼睛，一旁萃玉一直在规劝我，规劝我不如就跟了十四叔吧，她说，十四叔怎么也是我的血亲，不会亏待我的。
若是平日里面，我也当真是不会听萃玉的这句话。
只是，如今，我却是真真正正的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了。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面出现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在那一刻开始深埋，开始生根发芽。
而那个想法就是，我要让顾寒放了霍远，之后我们一起远走高飞，我可以听十四叔的话，我愿意做十四叔的傀儡，只要他能够放了霍远。
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怎样有这样一种勇气的，这样一股子傻得无所畏惧的勇气，却是痴傻可笑。
我对自己说，我嫁到顾家三年，我从来没有求过顾寒什么，霍远为了救我而获罪，我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
可是我错了，我彻彻底底的错了。
那时候，我在顾寒的门口整整跪了三日，可是他却是连门都没有开。
只有他的小厮时而探出了头来，告诉我，回去吧，侯爷是不会出来的。
我不记得那三日我是怎样过来的，只知道，后来霍远还是死了。
我晕倒在了那一场大雨里面，后来一病不起。
等我能够醒来的时候，顾寒已经要走了，皇帝召他进京去打仗，不仅仅他要走了，我也要走了。
霍远的死是我人生中挥之不去的梦魇，我不愿意再看到顾寒了，说的自私一点，这些年，我的一切痛苦都来源于他，所以我想要走了。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站在顾府的门外，顾寒看着我的神色。
冰冷如刀剑。
可是我分明看到了他眼底的苍凉。
以及那最后吐出的一口血。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是我跟顾寒见的最后一面。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顾寒死了。
在我前去十四叔那里之后。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十四叔的院子里面赏着花。
来找我的是洛雁。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跟以前不一样了，我说不出来她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是觉着她瘦了，整个人也都憔悴了不少。
我心里面隐隐有些不安，觉得可悲，却也觉得可怜。
“顾寒死了，你都不问问么。”
“我知道会有报丧的人来说，所以我自然不必问。”我装作毫不在意的拿起了杯子，可是手却是忍不住的有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叶韶，做人怎么能够像你这个模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洛雁似乎是很愤慨的模样，一脸震惊的看着我。
“我又是怎样了?我这一生欠了很多人，很多事，可是唯独不欠顾寒什么。”我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殊不知眼前已经是一片迷蒙。
“叶韶，顾寒死了，你怎么能够安心的坐在这里。你当真是同他们说的一样，冷血冷心!”
“我如何冷血冷心了?”
“如何？”洛雁冷笑了一声，言语凄凉，“你只知道这些年顾寒对你冰冷如刀剑，可是你却是不知道顾寒在背后是如何护着你的。你亡国破家是悲惨，却也是活该，你有没有想过顾寒分明可以不娶你的，可是他却因为怕你一个人难过，而娶了你。我不相信你不知道韦帝有多么的恨你，你根本不知道顾寒在冷落你的背后是多么的关心你，他想要你好好的，他想要关心你却又怕韦帝知道了对你不利。为了你，他心甘情愿被贬谪到如今这种偏远之地，为了你，他心甘情愿在忍受误解的同时以命相护!”
“为了霍远，你在他的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可是你不知道的是，那一日在皇宫里面，他设计让你昏倒之后，韦帝给他的选择是保霍远还是保你。最后他选择了你，可是你却在他心上面狠狠地扎了一刀!”
“你知道顾寒是怎么死的么？”
洛雁冷笑着看着面色已经接近惨白的我。
“顾寒死在象牙山脚下，那一战本就是不可能胜的，韦帝有心除掉你，可是又不想落下话柄，在顾寒带走你之后，他是并不甘心的，所以他便想除掉顾寒。你以为你一走了之便什么都结束了么，是你害死了顾寒!”
“多么可笑，最后顾寒一世英名竟是毁在了你这样一个任性蠢笨的女人手里!”
洛雁的话像是刀子一样狠狠地扎在我的心里。
我紧抿着唇，想着那些年的一切。觉得荒诞而又可笑。
我没有反驳洛雁，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她，是的，我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去反驳她。
顾寒死了。
洛雁说的也是真的。
我国破家亡最后活成了一个笑话。
一个非常大的笑话。
何其可笑。
在后来的一段很长的时光里，我都在怀念顾寒，怀念这个翩翩少年。
可是，我知道，我见不到他了。
于是，后来的很多年，我开始寻觅一种其他的方式，企图见到他。
也就有了长生道。
我历经千难万险走过长生道，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看见他，可是我错了，这长生道一走，还没有成仙，便已经要选择忘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