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通身是美的。
我家院子里原有三棵果树，都是搬家后，一同栽下的，迎门排开的，依次是一石榴，一桃树，一梨树。这三种树，可以说，花与果皆好。石榴花嫣红，桃花娇粉，梨花雪白。一排看过去，是依次的渐红，像是美人的白面孔，有了羞涩的胭脂云霞。
梨树种下三年，花开零星，果无一枚，就砍了去。只剩桃树和石榴，年年的，花开蔚然，果实累累。但桃树有它的难处，不多几年，满树疮疤，通体流胶，遍身虫洞，也便砍了去。
院子里，也就只剩这一株石榴。
石榴枝干是盘虬的，一块白，一块灰，又是斑驳的，像是一截旧墙头，经历了岁月的风霜，人世的更迭，它因此有了故事。枝干朝着天空伸展，瘦长的树叶在枝干间日渐繁盛，像是陈旧的枝干里，长出的青春，像两条殊途，在一株石榴树上，同归了。
石榴开花是烈的，像是轰隆的一团火气。眼睛看过去，树叶间，像是藏了一粒粒红目光，又像是飞扑而来的一树红蝴蝶，风一吹，便枝叶颤动，那些红翅膀也像是要展翅而去。但是风过了，目光依旧是目光，蝴蝶依旧是蝴蝶。风静了，却有石榴果跳下枝头，圆敦敦的肚子，顶上一溜瘦长的颈，脑袋纷呈花瓣模样，内里是纤细的蕊，捏在手里，蕊轻轻颤着，像是姑娘哭泣后睫毛上凝着的一滴泪。
这些掉落的石榴果，是长不成真正的果实的，好像是有这种说法，石榴果也分公母，那些率先跌落枝头的，是公的石榴果，而那些在立秋后，能成长为果实的，是母的石榴果，果实也分公母？我不敢下定语，但我知道的，类似于这个的，还有丝瓜，有些花开过了，尾部结出幼嫩的果实，有的花开过了，也就开过了，之后便从枝头跌落。
夜间要是有疾风骤雨，早上你醒来，往石榴树下或者丝瓜架下一站，那些圆肚子的石榴果，那些明黄的丝瓜花，东一粒，西一朵，落得是纷纷扬扬，雨后的地面是黑森森的，那红艳的石榴果，明黄的丝瓜花，看起来分外惹眼，像什么呢？简直像是美人哭过后，那面目上泪水浸湿的胭脂，有一种疼惜的美。
那时，我只注意着夏日的炎热，也只在午睡昏昏然间，注意到乍起的蝉鸣，又随着蝉的日益减少，零星的，独个的蝉鸣，遥远地飘过来时，只一瞬间的恍惚，一场雨一落，才觉得冷了，也才知道，夏天已经过去，树叶已经依稀，秋天来了。
那些留到秋后的石榴果，渐渐饱满了肚腹，成熟了。
石榴好吃吗？真是不好说，你拿一颗石榴来，花瓣一样仔细地剥它的皮，最后一粒一粒地，或者是一把一把地，在嘴里嚼，一颗石榴吃完了，你除了嘴巴里仍有一丝酸甜在，肚子里真不好说吃进了什么，一团石榴下去，肚子仍旧是空空如也，再去计较吃它时费力的过程，简直是岂有此理！
但是石榴好看吗？这个却是真好说，一块石榴皮剥开，打眼的一粒红就跳将出来了，再一块石榴皮剥开，一团挤挤挨挨的红，咕嘟嘟地，滚将出来，一丝红，一丝透明，红细细看过去，也是透明的，可以一望到底，红色到了石榴里，成了水，成了水晶，但有着这样的红打底，石榴籽的红就有了媚态，水有了立体的形态，是一粒一粒的，像是一个小小的心跳，被包裹在石榴籽里，取一粒放在手心，静静的，让人觉得有了“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情态，让人觉得，石榴是美人。
要说石榴树的不好之处，是容易生“毛辣子”（家乡的一种叫法，像是蝴蝶的幼虫，通身有刺，扎过人后，碰不得，一碰，皮肤上有闪电般蔓延的撕心的疼），为了吃石榴而攀上树，接下来的几日，便很可能要因为贪嘴，而每每痛到龇牙咧嘴。
我家的石榴树，在砍去桃树后，像是没了对手，只一个劲地繁茂下去，枝叶没了束缚一般伸展拳脚，慢慢的，遮住了花，妈妈锯去了一根枝干，留下的一截成了一条胳膊，端午过后的粽叶，妈妈挂在这条胳膊上，买来的海带，也挂在这条胳膊上。我呢，运来一方石磙，一盘石磨，在石榴树下摆成了茶几，不怕日晒，风雨不动，午睡起来，掇一条凳子，一瓶水，一杯茶，我常常是，在石榴树下，看一整个下午的书。恍动的石榴树影，写在脸上，写在书页间，写在碾盘上，写在长满青苔的砖地上，这样的时候，一页书，经常是要看许久，我早已在石榴树下神游走了，提醒我的，总是一粒未成形的石榴果，“啪”的一声，像一声扁扁的叹息，说着时间易逝的话……
石榴树上的果实一般是摘不尽的，秋雨撒扫几遍，秋风刮过几次，那顶上的几枚石榴果，一日一日的，只渐渐长下去，秋天过去了，它们仍旧只在那里长着，却是渐渐地发黑，发硬。
天气给你裹上了厚衣服，石碾盘下，已许久没再看书了。
有一日，我只坐在屋檐下，看丝丝缕缕的雨，哭泣一样润湿地面，你还在神游里，在远方，突然，岑寂的雨声里，一声硬硬的“啪”，接着是，一阵咕噜噜的滚动，你仔细找着声音的影子，你看到了，那是石榴树顶上，早已被忘却的一枚石榴果，发黑，发硬，几乎成了一块石头。
天气在凉，你似乎也感觉到了石头一样的凉，你抬头看看石榴树上，一树金黄的叶子，周身是雨，上面是天空。
你想到，一年过去了，妈妈挂在树上的，一小捆端午的粽叶，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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