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弄堂都是矮房,没有很高的建筑物。用不着定向爆破之类的东西,基本上是人工动手。就在两个多小时里,整个弄堂的房子都没有盖子了。房子突然没有了盖子,如同蜂窝般的格子,其状可想而知。尘土夹着拆迁者们的汗水迎风飘扬,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拆迁工人在蒙蒙灰尘中挥动着双手。一堵堵墙就那么轰然倒下了。残酷和凶恶在这里大施淫威。我恨他们。我想起了日本鬼子进上海的情景。我想起了孤岛时期。面对一片废墟,我领略了什么叫破坏,什么叫土崩瓦解,什么叫摧枯拉朽。后来,只剩下我和大宋住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跨越世纪的风烛残年的老者,显露着不堪一击的虚伪的坚强。除了倒下的以外,它的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与之相关联的陪衬。远远看去像个老庙。指挥和他的手下根本不理解为什么留下它。他们没有问,他们不敢问,他们也不需要问。这支专门负责破坏旧世界的队伍,自浦东开发开始以来,就一直从事这种摧枯拉朽的事业。他们把握着新旧交替的一个环节,而我们却把握着新旧交替的另一个环节。据说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近几年来在上海滩叱咤风云,在南市、徐汇、闸北、黄浦,许多老宅深院都毁在他们手上。在建内环线高架时,他们也作为先遣部队扫清障碍。他们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可就是没见过我这样,留着一间孤屋不要动它。我呆呆地望着我的小窝。我们都沉默着,相对无言。后来,我终于用那根撬棒撬垮了那空徒四壁的墙垣。实际上当四周的房子垮掉之后,它已完全失去了支撑,毋须用力也会倒下的。我在捣毁那个小窝时,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承认我的脆弱,容易激动,可激动得哭却非常难。
废墟上的砖块和碎片,沾满了许多污黑泛黄的垢斑。我的泪就洒在那些斑块上面。这是老上海的人间烟火留下来的原始痕迹。它最本色,没有任何粉饰。我像一个失落的孩子,望着废墟追抚着美好的昨天。然而昨天是陈旧的,昨天已经不存在了,昨天成了灰尘一般的梦。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恩怨,所有的强悍与懦弱,所有的失落和拥有,所有的鲸吞与忍让,我的,大宋的,洋人的,上海人的,凡是在这块旧地里的一切的一切,都从此埋藏在瓦砾底下了,将永远沉寂下去,成为永远不会出土的古物。历史就是这样的,它的最终任务就是要完成一个新旧更替。就像这个弄堂一样,建起来又把它打倒,然后又把它建起来。它只更换面孔,而不移动位置。所以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只要人类还在,发展便是永恒。我想这就是上海史的浓缩,或者是上海史的某一个片断。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很早很早以前的上海,就是一片滩涂和杂芜的林木,地下埋葬了一些镜画古玩,以及先人们的头骨。那些头骨里面的大脑都殚精竭虑地献给了这片土地。我们也在献出,可我们的头骨却不会埋葬在地下,而是让日新月异的现代文明扔进火化的熔炉里,把个人的全部生命历史浓缩成一捧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