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木屋后走一两里路，尽头便是一方露天的温泉池；池边环绕着红梅树，花瓣星星点点地漂浮于水面，像一盏花茶。
我裹着浴巾走入泉水，水温虽有些偏热，但身心却很舒适。
或许是梅花的缘故，我的肌肤上也沾染了淡淡的香气；换上相子木备好的红色裙衫，自温泉处走了几十步，我便看见了候在那里的相子木。
“子木。”
他转过身来，见到我时，却不由微微一怔。
想来平日我从未穿过红衣，这身打扮或许并不适合我，看起来不习惯罢。
“是不是……不好看？”我垂首低声问道。
“不，很适合。”
相子木说着伸出右手，我便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浴巾交给了他，他虽笑着接过，但却将浴巾换到了左手，右手特特空出给我。
我的脸微微一红，不曾想自己也会有反应迟钝的一天。
相子木牵着我的手，一起向木屋缓步走去。
此刻他穿的亦是素日惯穿的红色长衫，我们便是皆着红装，仿佛新婚的夫妻一步步向新房踏去。
如今的我没有与他成亲的记忆，那么便将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幻想为记忆里的喜日罢——着红衣携手走过这一路，便要与他终老三生。
不多时，我们便回答了屋里。我觉得有些困倦，便将被褥叠成方块作靠枕放在床头，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面，子木则陪着我坐在一边。
“我方才梦到冉州的事了。”我看着相子木笑道：“我见到了阿挽。”
“你可有梦见帝女殷若轩？”
忽然间，我敏锐地察觉到他似乎很在意帝女。
“没有。上一次梦到她时，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却见不到她的容颜。”我回忆道：“是她派我来监督你。”
“嗯。”相子木略一点头，旋即转移话题道：“冉州之事，指的可是枭婆婆的血蝉蛊事件？”
“你好像很关心帝女？”我没由来地吃起了醋，凑近看他道：“你对她……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最讨厌的人或许就是她。”
“为什么？”
“因为她……骗了我。”
我知道相子木最讨厌被人欺骗，何况还是被敌人骗了——这对他来说应该是奇耻大辱吧。
“那……枭婆婆是谁？”我自觉没必要深究，便回到了之前的话题。
相子木看我一眼，道：“后面的事你没有参与，自然不知道。”
也就是说，即便我再进入梦境，也无法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了，因为梦境世界的种种，本身是我曾经的记忆。
看着我的眼神，不用我开口相子木也知道我想了解后事。
“我们不处在等价交换中，我有不告诉你的权利。”相子木笑道。
“可刚才我回答你‘有没有梦见帝女’的问题了啊。”
“我也回答你‘是不是对她有想法’的问题了。”
……他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见我不语，相子木顿了顿，忽而道：“若你如实告诉我碧无恨对你说了什么，我就以此为等价交换告诉你枭婆婆的事。”
我心下一惊，他如何知道我和碧无恨的事？
“你别忘了那日我也在场——没有我的允许，他如何能进入你的意识？”
“他说这是天瞳的力量——”我越发惊讶了。
“自然不是。”相子木说着伸手轻轻捏了捏我的下巴，温和道：“我不是告诉过你，这里所有人都在骗你吗？”
一时间我的思路忽然混乱起来：碧无恨说出了我和星言的事，应当不是在说谎；子木曾说过碧无恨只有一只天瞳，但在意识世界里我却见到了另一只天瞳，如果星言一事是假，那碧无恨确实有可能在骗我——但若碧无恨想要我死，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莫非他只是想挑拨我和相子木？可他明明和子木是好友，挑拨我们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但子木又何必在这件事上骗我……这两个人，我到底该相信谁？
“你和碧无恨是朋友吗？”我思索了半天，才终于问道。
“是朋友……也算是单方面的敌人。”我本以为他和无恨之间有些什么渊源，谁知相子木却接着说道：“是很无聊的情敌关系”
“他一直喜欢紫竹。”相子木轻描淡写地说道。
……
贵圈真乱。
原本渐渐明朗的真相，眼下忽然又混乱了起来。我究竟该相信谁？是一直照顾我庇佑我的相子木，还是敌我不明的碧无恨？
“……碧无恨在意识世界里对我说，‘不要相信你’。”
“没有了？”相子木盯着我的眼睛道。
“他还道出了我出生柳氏的身世。”
“他有天瞳，知道这些不难。”
如果……碧无恨只是以天瞳知道了我和星言的过去，并非是受星言之托来保护我……他只是想挑拨我和相子木么？
似乎猜到我在想些什么，相子木伸手将我拉将过来道：“碧无恨行事一向毫无逻辑，又极喜欢与我作对——我要谁活，他便去杀那人；我要谁死，他便去救那人。”
“他让你不要信任我，大约是因为他知道你信任我。”
“所以……他当初知道你想保住我，便故意让师尊把我赐给你做妻子？”
“嗯。”相子木说着看我一眼，道：“看来这件事他也告诉你了？”
听到这里时，我的心忽然一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从我的脑海里闪过，也是在这一瞬，我做出了相信某个人的决定。
我不置可否，旋即笑着一转话题道：“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枭婆婆的事了？”
相子木觉得我交待得差不多了，便守信地说道：“事情是这样的……”
两年前，帝洲，冉州镇龙府外。
仅剩的一处疫所于浓浓的夜色中显得孤独而寂寞，月光照在疫所门口躺着的侍卫身上，自冰冷的护甲上折射出清晰的寒光；一个宛如猎犬的黑影正匍匐在所里，挨个嗅着一具具尸体的头部。
原本黑暗的草棚里，忽然亮起一道白光。
“你果然来了。”凌逸手持御雷，白光闪烁下，只见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正趴在尸体上，口中叼着一只血蝉蛊。
“此所四十二名患者，阿挽唤出了三十七只，有五只因为已经进入休眠，故而未受蛊音影响，留在了死者体内。”
“场面虽然混乱，但我对数字一向敏感。”
“阿挽本来差点对凌瑶说出‘进入休眠的蛊是取不出来的’，但她读懂了我的眼色。”凌逸说着便走近那老妇，语气冰冷：“蛊术成熟在即，施术者必然就在附近，故而我放出话去，等明日再处理尸体，你定不会错过这唯一的机会。”
老妇佝偻着腰，将嘴里休眠的血蝉蛊咬碎吞了下去。“小伙子很聪明嘛……但你打得过现在的老身吗？”
“既然知道你会来，我又怎么可能会让你得到血蝉蛊大增功力？”凌逸说罢一捏法诀，妇人脚下便亮出一个雷系阵法。
老妇这才发现自己吃下去的蛊虫并不是在休眠，而是已经死了。
“虽然我只有一只王蛊，但偷偷刺死十二只蛊虫还是办得到的哦~”阿挽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原来是枭婆婆。”阿挽自屋外走进来，手中握着一根蛇形银笛，笛身绿光莹莹。她接着以厌恶的口吻说道：“您虽算是我的前辈，但祖师爷爷却一直以您为耻辱呢。”
“区区小辈，也敢坏我好事！”枭婆婆恶狠狠道。
“五雷正法，起！”凌逸不等二人继续叙旧，直接施法将阵法唤起，只见跳动着的雷电形成一个牢笼，将枭婆婆关在了阵法里。
“你害死十二条无辜人命，今日我便替祖师爷爷清理门户！”阿挽说着便飞身跃向雷阵，举起手中银笛，以蛮语施法。
“哼！臭小子，老身记住你了！”枭婆婆见状却并不慌张，只是恶狠狠瞪一眼凌逸，旋即忽然化作白烟消失不见。
面对突变，凌逸也不由吃了一惊，除了魔族玄武一族的传送法阵，他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法术可以让人瞬间转移消失。
“阿挽，你知道这是什么法术吗？”凌逸问道。
阿挽摇头道：“我也不知——”她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着法阵内一挥法宝，而与此同时，凌逸的法阵也因时间和灵力消耗的而消失了。
“是隐身蛊！”阿挽说罢立刻追着地上蜿蜒的血迹冲了出去。“真是个老狐狸！”
凌逸沉吟片刻便也追了出去。
等二人追着那血迹，将它逼到角落无处可逃时，阿挽便施法破了隐蛊，二人看到的却是一只腿部流血的狐狸。
“还真是个‘老狐狸’……”阿挽无奈道。
“你们蛊师……会随身带着狐狸？”
“是契约召唤啦！”阿挽说着打了个响指，便召出一只蝴蝶飞舞在指尖。“没想到枭婆婆这么聪明，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唤出了狐狸并同时施展隐身蛊，放出被我砍伤的狐狸，以血迹引我们追出去。”
“你为何不让阿瑶一起来帮忙？若是她留在草棚里守着，或许就能抓到枭婆婆了。”
凌逸于是缓缓道：“你又不是没见到白日里她看到蛊虫时的神色。”
阿挽一怔，旋即忽然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哦~”
“我和她只是同门情谊。”凌逸瞥了阿挽一眼，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嘻嘻嘻我知道、我知道。”阿挽笑嘻嘻地说道：“‘两小无猜，青竹梅马’嘛~我在你们中原人的话本里看过好多次了 ~”
“是‘青梅竹马’——”凌逸说着忽然气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阿挽吐了吐舌头道：“可眼下枭婆婆肯定抓不到啦，只能写好报告回帝苑了。”
“好在她吃下去的蛊虫你动过手脚，虽无法致命，但半年时间内应当无法出来祸害别人了。”凌逸说着一甩衣袖，道：“走吧。”
二人于是便回到了镇龙府。第二日一早，待焚化尸体后，凌瑶便和他们一起乘坐龙车回到了帝苑。
“这便是后来的事了。”相子木说罢起身走到桌边，拎起茶壶倒了杯茶递与我，接着才重新拿了杯子自斟自饮。
“唔，我总觉得你是故意放枭婆婆走的……”我撑着脸思索道：“你明知道雷系法术消耗法力，却还故意用雷系布阵；隐身蛊和狐狸的把戏骗得过阿挽，又怎么能骗过你？”
相子木闻言便不由笑道：“这才是我不带上你的原因。阿挽虽然蛊毒双绝，到底没有你机灵。知道病人所中乃是血蝉蛊后，我便猜到了施术人正是枭婆婆——她现在的名字叫鬼蛊婆婆。”
我立时讶然道：“原来她早就投奔了魔君了吗？”
“倒不如说她是被派去作乱帝洲的。”
不知为何，看着他这般淡然的神色，我心中忽而有些不悦。“你们赤地的人，都这样草菅人命吗？”
“这世上本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相子木放下茶杯，看着我道：“我们杀帝洲的百姓你自然会觉得不仁不义，但帝君杀害赤地居民时，又何尝会分老弱对待？”
“那么……假若我们的孩子受人欺凌，你也会这般认为？”
“……你不知炼血魔姬一族的残酷所在。”相子木说着轻叹一声道：“我们自出生起，便时刻都有被同族杀死吸取法力的危险。因此魔姬一族弱小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相比之下，那些被强大庇护着的弱小，已经很幸运了。”
“师尊原先也并没有血印的能力，正因吸取了拥有血印能力的同族……谁也不知他究竟杀死了多少同族，才有了如今的强大。”
听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当下握住相子木的手担心道：“魔君也可能对你和孩子下手吧？”
相子木见我神色紧张，便安抚我道：“他不会对我出手，我手上有着他想要的东西。至于孩子——”他说着便揽住我的肩膀，温和道：“我会保护你们的。”
我知相子木从不妄言，心里这才稍感放心。
“我相信你。”
我想我一点也不机灵，我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傻到即便真相摆在了眼前，最后还是会选择站在感情那一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