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荫，我们……去看看傅师母吧……两位先生的保释金我来想办法……我父亲总归是认我这个女儿的……我们……我们一起走吧……我喜欢……喜欢……”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来自渺远的未来，又像来自深沉的过去，我好想握住她的手，好想和她一起……七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梦到彭先生亲自来家里，请母亲让我上学，梦到他开小灶为我补齐英文短板，几何课拿成了英文课的讲义，便与我们谈天一整节课：谈他在大洋彼岸的见闻，谈他在回国的邮轮上看到的碌碌游民，他们在大洋彼岸做着最脏最累的工作，拿着最低的时薪，只因为母国贫弱、身无长物，谈他彼时燃起的教育报国之志，又谈如何在官僚横行的教育部处处碰壁，被排挤回县城担任督学，又因为战争丢了饭碗，只是梦想不灭，于是租借最便宜的校舍开办女校，招收最需要知识的学生，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能走出家庭、走出县城、走出国门，看看更辽阔的世界；梦到他被带走的前一刻厉声和警察说，不要动我的学生，回头哂笑：“同学们，相信法律，相信政府。
”我梦到傅先生的中外思想课，梦到他讲自由、民主、平等、***；梦到他因太过清癯而显得不合身的长衫和高高耸起的颧骨；梦到他去教育厅“化缘”失败后的一刻落寞；梦到他和我们缩在没有炭盆的教室里编印小报。
我仿佛还看到他在狱中受尽折磨，看到他蔑视狞笑的狱警；我听到他们密谋，学生再不让步就杀鸡儆猴，对外就说是放出去之后气病死的，我听到他用法语高唱《马赛曲》，但鲜血逐渐盈满了他的口腔，我听到彭先生和周先生的悲鸣，我听到自己的哭声。
我梦到周先生摇头晃脑地讲授古文，他不讲《论语》、不讲《韩非》，讲《明夷待访录》，讲《焚书》；梦到他拊掌大笑；梦到他带我们进村“田野调查”，指着重男轻女的父亲的鼻子骂；梦到他为我们的小报兴高采烈地题写发刊词：“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八我醒了，躺在琼琚的床上，身体一点点恢复知觉，感到光在我的眼皮上跳动，睁开眼时，阳光充斥了整间屋子，只在她的脸上留下阴影，也显得她的神色晦暗不明。
我自觉对不起她，一个和家里决裂的大小姐，还能是为了什么回到那个令她厌恶至极的家里呢？无非是——濒死的病人和巨额的保释金。
很久之后，我感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臂缓缓淌下，我知道她哭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和我们相扣的十指蜿蜒。
她说，你又睡了整整三天。
我说，对不起。
她说，彭先生和周先生已经出来了，我父亲会安排傅师母出国的。
我说，对不起。
她说，你不要说浑话，等你好了，我们和杨姨也出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