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白日里喧嚣过的净土寺，在夜晚彻底的陷入沉睡，有流萤飞舞，飞蛾盘纱灯，子鼠食厨前特留斋，唯独不见人的踪影，每个禅房都熄了灯，从中传出安静悠长的呼吸声，佛前的香油早在落幕便添过一次，此刻正灯火通明，算是净土寺不多的几处光明大盛处。
次日天未亮，鱼肚白还需一段时间才会泛在天际，净土寺里的大小和尚们便循着打更的声音起身，依次穿戴整齐，洗漱完毕，结着伴儿朝做早课的地方走去，这时候的净土寺除了打更的声音，便只有和尚们走在路上整齐轻微的脚步声。
落叶拂动，鸟雀微鸣，天光暮色，加上从中穿行而过的僧人，显得百般和谐自然。
添完香油，做完早课，无声用过早膳，一碗清粥，两个炊饼，佐之以山外鸟雀逐渐醒来婉转扑棱声，啾啾鸣声，晨醒的咕哝声，足以。
和尚们般若参着禅意，各式动作都是那般小心翼翼，唯恐打破这缕黎明时不一样的寂静。
不多时，等的树上的鸟儿全都热闹起来，在寺里庙檐上不断嬉戏追逐的时候，两位小和尚将昨晚供给子鼠、山猫等夜间行走生灵的残余埋入菜园子，厨房那里还会另准备一些谷物米粒给这些早起的鸟雀啄食。
当第一声悠久齐整的诵经声伴随着钟鸣在净土寺里回响的时候，方丈的禅房里，两位寺里辈分最老，昨夜一夜未睡，在那忧心净土寺得罪勋贵之后该做何准备的老和尚正神情各异的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江流儿。
充斥在房间里的酒味则在第一时间就为两位老和尚脑补昨晚的事情做出了最好的佐证。
单看两位老和尚的举动还算淡定，一没抽出藤条，祭出寺法庙规，二没将江流儿叫醒，三没怒气冲冲的转身而去，避之酒味若红尘淼素不及，顺便哐当一声带上房门。
只是从各自流露出眼神来看，左边那位莫过于一种哀莫过于心死的无可奈何气息，不是不想叫醒江流儿予之训诫，而是······实在是绝望到点子上。
——从小到大这个泥猴孩子，不打坐不参禅，这边刚说了一通，那边一个转身人又不见了，除了不知从哪学来的一身好武艺，栽的一手好桃树，在他们哥俩眼中简直就是无可救药，难以想象素来尊重传统的净土寺会出现这样一个异类，还顶着大师兄的名头！？当初到底是谁这么想不开！
右边那位才是真正的淡定，眼观鼻，鼻观心，即便看到江流儿嘴边的哈喇子晶莹的蜿蜒在方丈师弟视若珍宝，三天一小晒，五天洗一次的某年轻时不知名姑娘赠与的枕套，也老神在在的不去理会。
反倒是幸灾乐祸的揣摩师弟要是推门看到这一幕会发出怎样的哀叹，老年人的珍贵回忆嘛，象征着年轻时候的美好，青春和阳光的气息就这样被小泥猴的口水味道占领。
稍一想想之后发生的事情，老和尚就忍不住要去抿上一口好茶美滋滋的乐上半天，奈何师兄在旁边，不能走开，也不能笑出声，不然年轻时就是寺里执法长老的师兄一个眼神杀过来······更年期的老男人是惹不得的······小泥猴，你就自求多福吧。
心中默哀数声，老和尚耷拉一下眼睛注意力便被满屋子的酒香吸引了过去，虽然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滴酒不沾，可禁不住师弟是个好酒的性子。
为了提防大师兄，被抓去庙规伺候，他经常会帮忙打个秋风，一来二去，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不会喝酒，倒落得一个喜欢闻酒香的爱好。
寺里最困难那几年每人都得出去化缘，结果，就属他和师弟往酒坊四周钻的最勤，酒没喝多少，鼻上闻酒的功夫却是给生生隔墙练了出来。
这满屋的味道经过一夜还不挥散出去，淡淡的萦绕在身周，仿若从中能闻到粮食和时间的味道，悠久的记忆从里面回存，这种酒，给江流儿这样的泥猴儿喝了真心是糟蹋了，还不如给送给他，睡前美美的闻一下，梦里有酒香还能睡得舒服点。
阿弥陀佛，佛祖莫怪莫怪，毕竟弟子老到这个程度，如今也就这么一点爱好，依礼莫怪，见怪不怪。
想当年，轻狂正年少，虽是早年拜入寺门，与佛经为伴，却毕竟少年心性，和师弟一起做点破坏规格的事情，也不甚在意，现在想来反倒庆幸那时未被太过约束。
老来阳光正好，得一条长凳，一杯清茶，墙角好，桃园罢，能一清净地想想过去的事情，翻翻泛黄的经书，给佛像添点香油，或是学着师弟的样子，没事叫来一群半懂不懂的小和尚考究点佛经佛偈，吹嘘吹嘘当年的老黄历，也是分外自在。
因此，不同于古板实在了一辈子的大师兄，他和方丈师弟对待江流儿的态度出奇的一致，即是——任其自然施为。
读了这么多年的佛经，经历过最疾苦的一段岁月，还看过那么多的人和事，老和尚虽不能动辄仿若晨钟暮鼓狮子吼，也不曾读出漫天神佛西方极乐，但他一颗与人为善，惜苍生的心却洗练的愈发灵润，自在大智归于一瞬，处事宛若赤子，洒脱无比。
既是上天给了这孩子超出常人的灵性，那就让这满寺自然教导这孩子日后的道路好了，至少目前来看，这孩子还算是走在正路上，心善为人也···犹豫了一下，老和尚还是没法跨过自己那颗老来越是祥和的良心，闭着眼睛说江流儿性格友善······
就着酒香，老和尚竟是陷入满屋子回忆中，除开偶尔看下师兄青筋暴起的老手，顺便从胸腔的起伏程度上目测下心脏跳动速率，免得一把年纪了，一口气提不上来背过去，练了一辈子的吐纳功夫，老来反而不顶用，传出去，别人都说净土寺压箱底的绝技都是蒙人的。
毫无征兆的，酣睡中的江流儿动了动嘴巴，接着翻了下身子，一声悠长悠长的放屁声响了起来。
老和尚反应稍稍慢了一步，嗅酒香太投入，不小心吸进去一些莫名气体，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引得大师兄撇过头狠狠瞪了一眼，一脸痛心疾首，想我净土寺百年风光，之所以一代不如一代一定是你们这些上梁不正的老和尚带的！
旋即愤愤然的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老和尚满脸无奈，明明是你嫌泥猴儿放屁声音太大不想呆在这，干嘛非得瞪我一眼再出去，搞得是我做贼心虚的一样。
你以为我想？还不是刚才不小心把泥猴儿放屁的味道吸进去才的打齁，这师兄啊，真是越老越有趣，活的跟个小孩子似的。
摇摇头，老和尚屏着气仔细看了看江流儿的睡姿，大抵是返老还童，童心渐起，分不清江流儿到底是不是故意在装睡。
实在忍不住，又伸手推了两下，发现这泥猴儿翻个身子很洒脱的把屁股朝天露出来，嘴边的口水结结实实涂满了小半个枕头，睡得像头猪一样，才一脸满足带着恶作剧完毕后的促狭啧了啧嘴。
屋外的阳光正好，照耀在老和尚眯起来的眼缝里，明晃晃的，带着七彩的色泽，像极昨日江流儿踏入大殿时的光景，似是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堪堪忧心那么一小会儿，他便将这件事扔到了脑后，反正生死存亡这么大的事情有师兄和小师弟顶着，他担心个逑。
反而是江流儿的表现，包括拎着木棒满大殿追着打人的样子，才让这位阅满人生智慧的老和尚得意的晃了晃头，忍不住咧开无声笑起来，硕果仅存的几颗黄牙朝着太阳佝偻出顽强的身躯。
过了这么多年，这小子的慧根还是不减当年，好，好，真的是好啊，我净土寺就算没了这个庙又如何，后辈继承先智有望，管它俗事浊浪滔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