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你遇见的那个赵氏，她有脸还是无脸
约莫一个多时辰之后，夏忘歌终于回来，脸上难掩得意：“秀才，事情就快水落石出了。”
景永安还在想天禄的事情，夏忘歌见他心不在焉，有些不满，给了他背后一巴掌，将他打醒过来：“我去找了梁宏义，赵氏被杀，他哭得像个傻子，压根就不晓得放了什么陪葬品。张罗装殓事宜的，全是赵氏身边的侍女阿茹。可巧的是，我去找阿茹，却被告知她今日回家探亲，我找管家要来阿茹留下的住址，发现根本是子虚乌有，并没有那个地方。而且，阿茹是赵氏新近从外面找来身边的侍女，一进府上就被赵氏要去贴身伺候，很少有人见过她。”
“看来这条线索也无法追查下去。这个阿茹有些太奇怪了。”
“你听我说，”夏忘歌又露出了自得的神色，“我觉得这赵氏有些不简单，便找去了赵氏的娘家。赵家在西竺城南，是个有名的富户。我四下一打听，才晓得这个赵氏，她并非赵家的亲生女儿，而是一名养女。她五六岁时，父亲去世，赵家心善，便收养了她，带回家去好生教养，出落成西竺有名的美人，嫁给了梁宏义。”
赵氏的身世和天禄有些相似，景永安总觉得有一条线忽隐忽现，但拼命挖掘，也不甚明朗。
“最重要的是，我听说赵氏的父亲，曾经是个会捉鬼驱魔的，赵氏年幼时便是和她父亲一道漂泊。”夏忘歌嘴角一斜，眼神也暗沉下来。
景永安当即明白过来：“赵氏的父亲有异能，赵氏很可能耳濡目染，或是得了什么秘籍，对豢养魍的事情，也略通一二。豢养孤春的人，很有可能是赵氏？”
“这样一来，也可以解释为何赵氏的尸身不在棺材内、为她装殓的侍女也失踪了——她本就没有死，不过是用了幻术，误导了众人。”夏忘歌眯了眯眼，“不过，为何要害死这么多梁家人，怕是只有赵氏她自己知道。看来我们是时候会一会这个赵氏了。”
景永安想起之前天禄的话来，醒悟过来——天禄让他不要追查，袒护的是赵氏，而非孤春。他感念的人也是赵氏。一直萦绕在他脑海中的那条线也终于理顺，不觉有些悲哀：赵氏便是个被人收养的孤儿，因此看见天禄流落街头时，赵氏感同身受，将天禄收入府上悉心教导。
因夏忘歌曾经被湖上的迷障困住过，孤春说不定还会在湖边徘徊，而找到孤春，便和找到赵氏差不多了。夏忘歌着急结案，无暇他顾，本着碰一碰运气的想法，拉起景永安便往湖边跑。
此时天色已晚，两人经过花园时，恰好遇见张皇逃出的梁宏义。
夏忘歌忽然笑道：“真巧，梁公子总有夜晚游湖会女鬼的兴致，只是，脸为何是煞白煞白的？”
梁宏义勉强一笑：“失陪。”
夏忘歌却随手拦去他的去路，语气阴沉：“梁公子，你是不是遇见赵氏了？”
梁宏义大惊失色，往后退了一步。
夏忘歌步步紧逼：“我想知道，你遇见的那个赵氏，她有脸还是无脸？”
景永安叹了口气：“梁公子，你莫要害怕，无脸鬼害人的事情，我们大概知道了始末。现在只要找到赵氏，一切便能水落石出。”
“她……她就在湖边。”
景永安抬步就要往湖边走，夏忘歌却暗暗扯了扯他的衣袖，对梁宏义道：“烦请梁公子随我们一道再去湖边一趟。”说罢，也不管梁宏义答应不答应，便做了个“请”的手势，仍然拦着他的去路。
梁宏义无法，只得随着两人往湖边走去。
临近湖边，湖面上忽然泛起一层水雾。夏忘歌猛地拔出长刀，架在梁宏义的脖子上：“赵氏，还请你速速现身，莫要再让孤春用设置迷障的手段害人了。梁宏义在我手里，我若再被困进迷障，他的小命今天就交代在此。”
景永安深觉不妥，正要劝阻，湖面上的水汽渐渐褪去，一个人从桥上缓缓走下。
梁宏义望着那个身影，流下热泪。
“夏姑娘，好生厉害。”
夏忘歌邪邪一笑：“赵氏，你认得我？”
“那天，我刚走到荒院，想将豢养孤春的罐子拿走，正巧看见你穿墙而入，走进了孤春的房间里。”赵氏已经走到近前，莞尔，“我知道你是来查梁家无脸鬼案子的异人。你进了房间，我若是再拿走罐子，势必会引起你的注意。我便改变了计划，想让孤春将你赶走。”
经赵氏点拨，夏忘歌忽然想到，她自孤春房里出来，迎面遇见的那个戴着面纱的丫鬟，眼神一凛：“你好大的胆子，这种情况仍然冷静同我擦肩。”
赵氏笑而不语，算是肯定了她的话。
“你并非想赶走我这么简单罢？你想让孤春将我引到湖上的迷障，然后你出手杀了我再剥去脸皮。你杀的每一个人，不都是这么死去的么？”
赵氏面上仍然淡定，笑问道：“你怎么知道？”
“魉怕血，不会出手杀人，他们只会设置迷障，将人困在里面。即便是你出手，归根结底也是孤春起了助力做了帮凶，人命终归还是记在她头上的，是以她在丹青卷上的标记也十分浅淡。”
“夏姑娘连这种细枝末节都晓得，看来你和画阁有不解之缘。”
夏忘歌心间没来由地一痛，有些烦躁：“现在，你可以说出纵魍作乱的原因，还有那个叫阿茹的侍女去哪了罢？”
“根本就没有阿茹这个人。我用了幻术，制造自己被剥脸的假象，然后假扮成阿茹，在府上走动，将需要带的东西放入棺材。尔后趁夜掘出棺材带走。孤春么，她是我的发小。我嫁入梁家，她恋慕宏义，我成婚多年一无所出，便帮了她一把，让她也嫁入梁家。她不得宏义喜欢，便每日竭力将自己装扮得像我，最终郁郁而终。她成了魍后，时而忘记自己的模样，便有时候有脸，有时候，就成了无脸鬼。”她说得云淡风轻，丝毫不像说起相熟的不幸之人。
景永安有些愤怒：“我看明明是你看孤春此人容易郁结，容易豢养成魍，刻意选中了她，才设下一个个圈套，步步引她上钩。孤春就是你害死的！”
赵氏淡淡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这番话她显然曾对梁宏义说过，只见梁宏义面上并不惊讶，只是悲戚。
夏忘歌皱了皱眉：“我记得，豢养成的魍做事多会听从主人的安排，梁家惨案皆是你的意思。梁家怎么得罪了你？”
赵氏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望向梁宏义：“梁家，我对梁家恨极爱极。”
“我父亲略同术法，捉鬼为生。我年幼时，父亲在给梁家做法事时，因为学艺不精，又拿了梁家的钱财，被梁宏忠带人打断双腿，不久感染而死。我被赵家这样的大户收养，才得了机会嫁入梁家。”
赵氏说完，是好一阵静默。
打破宁静的却是一直没有开口的梁宏义：“静雅……回头是岸。”
赵氏嗤声：“爹爹的腿被打断，我只得用一块木板拖着他前行。没有钱治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腿上的肉一点点烂掉，人一点点虚弱下去，最后死去。那时候，我便明白，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畏惧死亡却不得不见证死亡的过程。我要梁家所有人，都体会这样的过程。”
景永安冷然：“打断你父亲腿的人是过错。可检举你父亲偷窃的侍女呢，她有何过错？作为你发小的孤春，她又有何过错？你说你是在为父报仇，可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杀人，尔后，使出金蝉脱壳之计，不过是为了开脱自己的罪行。你又是什么好人？”
赵氏只用一串大笑声回答。
草丛里忽然传来动静，她回过头，草丛里躲着的竟是天禄，笑意凝固在嘴角。
“娘亲！”天禄眼里又蓄了一包泪水，令人不忍。
赵氏蹲下身，擦了擦天禄的眼泪，低声轻语：“天禄，你是我带回梁家的，我杀了这么多人，梁家不会待你好的。我不是个好娘亲，你莫要学我。景先生是个刚正不阿的人，我总觉得你们之间有缘，你今后若是愿意跟随他，我该很欣慰。”
天禄含泪摇头：“娘亲原本可以脱身，是他害了娘亲，我不跟他走。”
赵氏一抚他的头，为他戴上一个小小的毛笔形挂坠：“娘亲临行前，不是让你记住，‘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景先生，他是给娘亲指回善路的人，你要感激他。”
夏忘歌望着天禄脖子上的毛笔形挂坠，忽然喃喃了一句：“原来你爹曾经是画阁弟子。”
“是。我爹爹是画阁的弟子，五十年前画阁蒙难，只有爹爹和几个师兄弟逃了出去。”说罢，赵氏携了天禄的手，递给景永安，“景先生，我儿交给你了。”
赵氏说完，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猛地往湖边奔去。
梁宏义想伸手抓住她，无奈二人距离稍远，只碰到了赵氏一角衣袖。
景永安知道赵氏是要寻死，连忙捂住了天禄的眼睛。但赵氏跳下去后，没有水花溅出，就像是在湖面上凭空消失了一样。
夏忘歌叹了口气：“她跳入了孤春的迷障。她曾在这个迷障里无数次穿行杀人，太了解那里，若是她自己不想出来，谁也无法救出她。”
“静雅，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梁宏义望着湖面，喃喃自语。
众人寂寂，唯有景永安感觉到捂住天禄的手心一片濡湿。
“主人已经离去，看来你只有跟我走了。”夏忘歌摊开丹青卷，骈指当空，画出一道无形的符咒，一抹淡黄色的光影落入符咒之中，随着符咒一并进入丹青卷。
夏忘歌啧啧叹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魑做兵器，却意外收了你，姑且算是造福一方罢。”
景永安望去，画卷上紧挨着紫岚、原本空白的地方，多了个女子，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相貌姑且可以算是清秀，只是眉间有一丝黑沉，压去了灵动之气。明明是面露笑意，却在眉梢眼角溢出一丝难掩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