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那个人你可认识？”不知何时就换好衣裳，坐在我旁边的兰，指着窗外。
倾盆大雨中挺立着一孤零零的男子，黑色的发乱渣渣盘在脑后，灰色的长衫像破抹布一样贴着身躯，显得男子更加的骨瘦如柴。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看不真切他的脸面。感觉这个奇怪的男子的目光仿佛焦距着我，在大雨中就那样默默的站立，萧索而苍凉。
“应该不认识，这个镇子我第一次来”不知道怎么了，我的眼睛就是离不开这个陌生男子的视线，一直不由自主的看着他。
“站在大雨中动都不动，肯定是疯子！”竹哼了一声。
梅摇摇头，不确定的道：“少夫人，那个男子好像一直在盯着你看，好奇怪啊！”
秦红雪皱起了眉峰，掠了我一眼，淡淡的吩咐菊“把窗户关了，雨水都打了进来”
“是”菊应了一声，依言关上了窗子。
李大娘也许是水土不服，人一到客栈，就歇息了。秦红雪在另一个厢房里看着文件。
窗外大雨一直持续的下着，大家在房内喝着茶，吃着桂花糕，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几次，我的眼光都心不在焉的游弋到紧闭的窗外，他是谁呢？第六感，微妙的告知我，那个雨中挺立的男子，应该是我熟悉的人之一。答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我却一时抓不住稍纵而逝的思绪。
声渐渐小了，兰打开了窗户。
“啊~那个男子还在？”梅惊讶的望向窗外。
“他要走了”兰转头，指着窗外对着我道。
我的眼珠转向细雨中的瘦长身影，那个男子貌似抬头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像是失了魂的行尸走肉，消失在绿荫的一角。眼皮跳了一下，我抚着突然抽痛的太阳穴，道：“我乏了，想睡一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梅竹兰菊四人互看了一眼，道了句：“是，少夫人。”
昏昏沉沉的睡着，多年前破碎的记忆片段在梦里翻转我和离雁南欧阳辞，骑着马儿，映着橘色的夕阳，漫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说有笑。我们三人一身华服，洋溢着青春的笑脸，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目无旁人，逛街嬉戏着。春天，在开满鲜花，枝叶繁茂的清华苑里，我尽情的抚琴弹唱，离雁南和欧
阳辞坐在一角，悠闲的品茗。娘微笑的看着我，绣着鞋面。吉祥和如意交首咬耳，说笑着什么。一切的一切最后化作无忧倒在血泊中，离雁南疯狂带血的面目。十八鹰死前，痛苦扭曲着的面孔欧阳辞面如死灰，惨白的俊面——从床上铮的坐起来，我想起来了，大雨中孤魂一样淋雨的男子，是——欧阳辞！
半开的窗户，还是那一片阴沉的天气，小雨丝丝。微凉的清风一阵阵吹进屋内，我下床走到圆桌边坐下。
“这是？”本来无一物的桌上放着我一样熟悉的东西。胭脂琴，暗红色的琴身，银丝般的琴弦。这是欧阳辞第一次送我的礼物。没有想到我会在此地，还可以见到旧物。
琴下压着一张雪白色的宣纸，那是欧阳辞的笔迹。上面潦草的写着几行句子。‘两小无猜少年错，还琴更是还情。问今夕是何年，今天无法换昨天！爱恨恩怨化云烟！今生缘尽梦转空，咫尺也天涯’
哪一曲弹唱，曲终人散，正真成了离别。造化弄人啊！
“欧阳——”我抚摸着琴弦，心里感到丝丝的痛楚蔓延。既然要断？又何必还琴呢？怕我忘了你么？你怎么会变的如此消瘦和落魄？我终究还是害了你啊！
我真的不想伤害任何人的，真的不想啊！
“十七？”秦红雪推开门，带来一阵冷风。他无表情地盯着胭脂琴看了一会儿，冷言冷语的问我：“他还是找过你了！你也是一眼就认出他了吧？现在，你眼里的心痛，又是为了谁？”
“出去！我现在不想和你争吵！”看着秦红雪讥嘲的嘴脸，我无端的感到厌烦。是不是爱一个人太深，就会变的多疑？他在疑心什么？乱猜想什么？难道就不能多信任我一点儿？？难道我君十七长的就是一副水性杨花的面孔？有的事情越描越黑，我既然无愧于心，又何必和他多解释！
“你！赶我走？”妖艳的俊眸染上血光。
“没有！”我口气恶劣的吐出两个字，放下指中的宣纸。心绪烦乱不堪，理还乱。
秦红雪修长的两指夹起纸张，细细的看起来。
我已对他无语。现在不是和他讨论隐私权问题的好时机，即使和他说了，我想，他也未必会明白吧！
他看完，把手中的宣纸揉成团。等我再看时，那一薄薄的纸张已经变成了粉片，飘落在地面。
“把琴给我！”他脸上露出笑意，但是笑意未达到他的眼底。
“不要，这是我的琴。”我抱起琴，跳开一大步。防备的看着他。
“给我！”他摊开手，哄道：“我会送你比这胭脂琴更名贵的琴！”
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这胭脂琴乃是千年的梧桐为身，百年的蚕丝做丝。不光光是一具琴，更是难得的文物。何其的珍贵！再好的琴，在这个世上怕是绝了吧！何况，这是欧阳送我的第一个礼物，也是最后一个礼物了！大家朋友一场，最后徒留下这一具胭脂琴了！
“不要，你会毁了它！”我摇头，抱紧琴。叫：“你讲讲道理，这琴那里碍着你了？无忧死了？你连这无生命的琴也不放过？你和离雁南又有何区别？
“不要拿我和离雁南那个疯子做对比，当初不是你拦着，我早就一掌结果了他！”秦红雪黑着脸道继续道：“你想留着这胭脂琴怀念别的男人么？你顾虑过我的感受么？”
“你不可理喻！欧阳辞留的信你也看过了，我和他从此是陌路人了。难道你不信我？不信我为何又娶我？我们已经是夫妻，你对我没有一点儿信任感么？我的感受你又何尝顾虑过？”我反驳他。
“你们小两口在吵什么？吓得梅兰竹菊四人站在门外，捧着菜盘子不敢进来”李大娘突然走进屋内，不解的看着我们。随即看见了我怀里的胭脂琴，惊讶的道：“这琴你不是留在了宫里，怎么又回到了你手中？十七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像是找到了靠山，连琴带人扑在李大娘肉鼓鼓的怀里，夹着哭腔道：“才结婚没有几天，他就看我不顺眼了，欺负我了。娘，等雨停了，我就和你坐船回京都，回闲趣小楼。呜呜”
“他——”李大娘满是惊慌的望着我，摸摸我的脸，摸摸我的手，问道：“他打你了？还是骂你了？你现在是两个人的身子骨，得特别注意啊！我可怜的女儿啊！你真是命苦啊！才嫁人没有几天，就被丈夫嫌弃。”说着说着，她哭了起来，泪花闪闪。抖着手指着秦红雪，气愤的道：
“我才不过睡了个午觉，你就欺负我的女儿！”她挥袖抹去脸上的泪水，一只手拉住我胳膊，往大门口拖，嘶声道：“我们娘俩这就走，他欺负你，就等于是欺负我这个做娘的。我们去路上叫个马车，回家去就是了。免得讨人嫌……”
这个也太戏剧化了吧？！眼角余光瞄到秦红雪胀红了脸，唇角抽啊抽，头大的看着我们母女俩。
“使不得啊！少夫人”兰急急的拦住我和娘。梅菊竹三人把食盒放在地上，也拦着我们。
梅劝道：“我家阁主不知道多爱少夫人呢！怎么敢欺负她啊！”
菊和竹连点头，争先开口道：“是啊是啊！一定有误会在里面。”
“少夫人，你倒是说句话啊？”兰拉着我衣袖摇。
我看向秦红雪，紧了紧琴，哀怨着道：“你家阁主也许觉得不好，不适合做你们的少夫人。夫妻之间起码的信任感也不给我，还谈什么爱不爱？”
“你——”秦红雪嘴巴张了张，瞄了一眼我怀里死抱着的琴，不甘心的瞪了我一眼，鼻子哼了一声，道：“你们女人只会哭和闹，烦！”说完，一甩衣袖，大步离去。
“嘻嘻，少夫人赢了！”兰对着我做了个鬼脸。
梅看着李大娘，摇头失笑道：“姜还是老的辣！”
李大娘也在笑，道：“你们四个小丫头，非把我拉进是非圈。我只好倚老卖老了！”她一直不知道梅竹兰菊他们四人的真实年岁，以为只是我的贴身丫鬟，这个秘密也无人会告诉她。
竹接过我手里的琴，小声道：“这琴总算是有惊无险，保住了。少夫人的琴技，再加上胭脂琴。更是天籁之音。以后我们姐妹几个有耳福了。”
“欧阳辞是谁放进来的？”我眯眼看着他们四人。
四人心虚的低下头，梅小声道：“我们姐妹禁不住欧阳辞的哀求，看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他说就看你一眼而已，我们就让他看了一眼，留下了琴和信。”
“是啊。少夫人千万不要让阁主知道，求你了：“个性最顽皮的兰，苦着脸，又拉起我的衣袖摇啊摇。
“是啊，被阁主知道，会扒了我们姐妹几个的皮。”菊一脸怕怕的拍着胸，神经质的头探向门外看看。
“现在知道怕了？怪不得站在门外不敢进来。拉娘来解围。你们啊，都成精了！”我笑睨他们。突然想起问道：“欧阳辞人呢？”
“已经离开乔家镇了吧！他说，他会回京都，从新开始，好好地生活。这样痴心的男子，世间少有啊！至情至圣。”竹一脸的感叹。
菊满接口道：“呸呸呸！再好，也没有我家阁主好。我们的主子爷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多情也痴情。五年来一点一滴关注着少夫人，缩骨功用多了，很伤身体的。
阁主每月都用一，两次缩骨功，化作岳华。去看少夫人。暗地下更是无声无息的为少夫人做了多少事啊！”她手指弹在竹的眉心间，骂道：“就你胳膊往外拐啊，我要向阁主告状去。”
“你胡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竹暴跳，瞪着大眼。
“是不是自个儿心里有数，放欧阳辞进少夫人闺房，是你第一个同意的。你看上人家了！”
竹气绿了脸，右手化成剑诀，向菊攻去，不忘回骂道：“我要撕了你这张烂嘴，看我怎么收拾你！让你再胡说——”
菊且不知死活，边躲边窜出门槛，道：“怎么？被说中心事了！可惜啊！你还是一个不男不女。”
“我杀了你！”竹暴走。
这是什么情景啊？我和李大娘面面相视，看着门外两道人影你来我往，打斗在一起，还唇枪舌战，互相讥嘲。
梅扶我坐下，端给我一杯温茶。笑道：“少夫人不必担心，他们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兰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放在桌上，笑嘻嘻的道：“他们啊，打斗了几十年了，正常！”
“打斗了几十年？”李大娘望着兰，呵呵笑道：“那还得了，得打到老了！过了两年让十七给你们每人找了好婆家，你们啊，就不会那么的悠闲了。女孩子终究还是要嫁人的！”她只当兰小孩子习性，言辞夸张。所以也借故说笑。
我喝水差点儿呛住，只得掩袖轻咳，“咳咳咳。”
梅兰二人脸皮子僵了僵，不打了，一前一后道：“请少夫人和李大娘先吃饭。”“我们去去劝架去。你们慢用啊。”
李大娘笑眯眯的道：“去吧！女孩子家面皮难免薄了一些，看上哪家的好儿郎，一定要告诉我啊，我给你们说说媒。”
‘扑扑’两声，梅兰两人同时过门槛时摔了一跤，他们尴尬的转脸笑笑，然后就像是被鬼追一样，争先恐后拔腿而逃。
“这两个孩子真害羞啊！年轻真好。”李大娘满脸的羡慕。她眼睛转向我，问：“十七，你说是不是啊？”
“是！是！”我连点头，抓起饭碗道：“我好饿啊，睡了一觉，肚子就空了。怎么会那么饿啊”
秦红雪为了琴的事情和我僵着冷战。我们谁也没有先开口。
连着三天都是阴雨绵绵，我们一行人就捆在了乔家小镇。
这一天响午，下着牛毛般的丝雨，天气还是阴沉沉的。我们一桌子人刚吃好饭，就听见外面锣鼓声震天，人声沸腾。老人和孩子的嚎哭声，连成一片吵吵闹闹的叫骂声交织成一曲奇怪的杂音乱调。
客栈的伙计是个十七八岁，矮瘦的小伙子。穿着青色的小二服装。长的其貌不扬，一脸朴实相。大家都叫他小六子。他摇头叹气的收着碗筷，对外面吵闹的声音像是十分的心烦。
李大娘好奇的问道：“小六子，镇子里出了什么事情？怎么会有老人和小孩的哭声？”
小六子道：“还有什么事情。镇子里的刘寡妇二十岁就守了寡。拉扯着一儿一女长大，本来在大户人家做老妈子做得好好的，锦衣玉食，是我们这个乔家小镇最富有的人家之一。哪料想，不知道是为了何事？几年前被那家的男主人赶了出去，她只好回自己的老家。日子就开始不太平了。他那个大儿子和媳妇没有躲过两年前的瘟疫，都死于天花，留下一个三岁半的孙儿。小女儿玉花嫁人才三年的光景，她丈夫前年在青楼和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被人打断了两条腿。
玉花今早儿和前村的姘夫在后山腰幽会私逃，被早就跟踪在后的婆婆逮个正着。这不，外面正热闹着呢！这一对奸夫淫妇被人五花大绑在游街，天黑前就要被浸猪笼了。可怜玉花她老娘，抱着六岁的幼儿，跟在后头不断的向人求情磕头呢！唉，玉花的那个婆婆可不是省油的灯啊，在我们镇子里是出了名的母老虎。”
他说完，抹布一抹，擦了桌子。捧着油戚戚的碗盆离去。
“玉花她娘可真是命苦啊！老了不能享儿孙福，还得连着两次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李大娘似乎勾起了伤心往事，想起了已过世的儿子，一脸的悲戚。
“那是她活该！做得好好的，怎么会被人家赶出了大门？定是手脚不干净！她那个女儿玉花，丈夫才残废了一年，就耐不住寂寞，勾搭前村的野男人想私逃离家，不守妇道。”兰一脸的鄙视，说着风凉话。
“是啊。”菊附和着，“难怪要游街浸猪笼。”
“去看看那对奸夫淫妇长的怎么样，反正大伙儿闲着也是闲着。李大娘你说是吧！就当是散散心，看看戏。”梅笑嘻嘻的瞎起哄。
于是我和娘，闲着发慌，带着四个如花似玉的丫鬟撑着几把油布大伞，顶着毛毛细雨，去看热闹看戏去了。
好像全镇子里的人都赶集到了市口，老老少少都有。人群中心几个光着大膀子，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把一男一女捆在同一根大柱子上，那一男一女衣服凌乱，头发纠结，已是面目全非，身上粘挂着蛋壳和烂叶子，和一些看不出是什么事物的恶心黏液，散发着奇异的臭味，两人看起来是万分的狼狈悲惨，惨不忍睹。
旁边一个头发半花白，穿着布裙的老妇带着六岁大的幼童，正跪在一个肥胖的老女人脚下，啼不成声，哀哀的求着：“亲家，饶了我这闺女一次吧！求你了！好歹她也嫁入你家三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网开一面吧！我就这么一个闺女了啊，求求你了”
“放了我姑姑，不要杀我姑姑。不要杀我姑姑。”小孩子拉着肥胖老女人的裙角，眼泪鼻涕横流。
她一脚踢开那只脏兮兮的小手，朝地碎了口唾沫，满是肉团的圆脸止不住的厌恶，“滚远一点儿，小兔崽子，有人生没人养的贱种！”她的眼对着跪地的老妇斜视，扬高了音道：“你养的好闺女啊！不守妇道敢偷人，还想抛夫弃家，丢人现眼的贱蹄子，人人得而诛之！不是我不救她，是她自己自作孽不可活！入我王家三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道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给我们王家脸上摸黑，干下如此见不得人的勾当，今天不收拾了这对狗男女，以后我王家如何在乔家镇抬头做人啊！你就是今天磕破了头，跪穿了地，我也是饶不得这个贱蹄子！”
老妇人像是傻愣愣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看被绑在柱子上，神情木然的女儿。磕头转了方向，对着看热闹的镇民磕起头，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差不多住在镇上一辈子的人了，大家都多少了解我一些儿的吧。我刘氏二十岁就开始守寡，几年前死了儿子和媳妇，现在这个家就剩下我一个孤寡老太婆和六岁大的孙儿，今天眼看着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求大家可怜可怜我吧，求求大伙儿了。”她不断的磕着头，磕的额头很快就见了红。
边磕头边爬，逮住一个人的衣摆就会胡乱的抓着，反复着说：“救救我的女儿吧求求你了！”很快她所爬之地就空出一片，爬到那里，人群就往后缩。
六岁的儿童也跟着后面边爬边走边哭，哭喊着：“奶奶，奶奶！”
“可怜呐！可怜天下父母心”李大娘掏出帕子，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少夫人，她爬过来了”菊拉着我后退。我们六人本是站在外围，前面的人四处散开了，就把我们一行人暴露到了人潮的前端。
我看着满是泥泞的一老一小，和周围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他们面部表情各异，大部分的人都是抱着看戏的神情，不由汗颜，索然无味的道：“我们回客栈吧！”
“君君姑娘”
